我又要累人而无奈地去诉说一个理了。
文学作品关于外部世界的叙述,或者关于人自身内部的慎独,应该不是一种对立的关系。人内心世界的反应或描述,肯定是人与外部世界碰撞的结果。作家的类型有所不同,有的比较倾向关注外部世界,以向外探索为特征,乡村、工厂、矿山、企业、官场、国家、战争……外部事件构成了作家的叙事主体框架;而有的作家则比较感兴趣人自身的灵魂或人性的体悟,把有限的外部空间——比如把我们那些平庸琐碎的日常生活、那些人们不经意的举止情态,以及光线草木流水迷雾的痕迹、时间的流逝、视线所及的风云变换……吸纳到无限的内心空间里来,以一种非由外部事件构成的情节为主线的、内在而隐形的心理流动为主体。理论家们称之为“追思生命的本原”也好,或曰什么主义也好,我以往的小说以及作家出版社刚刚出版的我的两本新书《声声断断》和《不可言说》,大致就属于后面这一类。
关于《声声断断》的文体我很难说。我称它为日记体文本,原因在于它很贴近日记,但它又不是本原意义上的日记,不是琐碎的流水账,日记是纪实的,而《声声断断》在纪实中融入了一些虚构的“情节”,这又使它具备了一点小说的元素。但它肯定不是小说,小说是整体虚构的,情节化的。它也不像散文那样前后呼应完整庄重。有人说这叫“新文本”,我更愿意说它是精神或心灵的传记,一种比较原始的哲思的片段。《不可言说》是我近年来与一些国内外学者或友人谈话交流的记录,话题比较广泛,从日常生活、爱情友谊、文学艺术、男人女人、异性恋和同性恋都有所涉及,不过不等同于闲聊,应该算是一种比较“智性”的交流。关于自己的新书,我没有更多的话,只是诚恳地盼望读者的批评。
因为这两本新书的出版,有一个话题围绕着我更加凸现出来,即上述提到的那两种创作探及的方向——外部和内部的问题。就我自己的写作而言,我一直试图以边缘状态的个人立场和内在的形态出现,而抵达一种深度,伸向被批评家们称之为“共通的精神资源”的地方,尽管我从未刻意打算去“那儿”,但这一探幽索微的过程的确与更多的人碰撞出了思想的闪电。所以,我觉得,所谓的“向内探索”,其实是不存在排斥他人的意图的,探及外部或内部的不同指向,其实也不存在所谓的“宽”与“窄”、“大”与“小”的差别,那实在是一套老掉牙的古典理论,不屑一说。两者之间也不存在可比性。
葡萄牙的那位文学大师佩索阿(据说是与卡夫卡和鲁迅齐名)不是说么,“我的内心是一支隐形的交响乐队……”“真正聪明的人,都能够从他自己的躺椅里欣赏整个世界的壮景……他仅仅需要知道如何运用自己的五官感觉,还有一颗灵魂里纯正的悲哀。”我确实感同身受。这里并不是说,我们永远都关上门,自说自话,拒绝外部世界,只感受自己。任何一个思想着的人都不会如此,我想,每一个认真的作家都会将人世间的一切视为自己的源泉和财富。这些年来,我其实一直是,一边忙着关门一边忙着开门,一边叛逆着一边反省着。我只是说,我们也需要摆脱喧哗与嘈杂、需要静心沉湎于内心和精神深度的一面。
有老师教导我们,创作“要大”,“要宽”,我在虚心反省自己的同时,也与同行朋友切磋这个话题。前几天我与王朔聊天,在谈到这个话题时,王朔说,陈染你知道你的写作对我有什么启发吗?原来我的写作是受海明威影响,认为内心活动必须通过对话通过外部事件表现,也就是冰山理论那一套。那当然是一种很好的技巧。但时间一长就会轻视内心活动,精神的东西。可是我看了你的小说之后,我意识到它的重要性。就是外部东西看似千差万别,其实你仔细检索描写当代生活的小说,都是一种模式的,所谓的不同就是指的内心感悟。我认为你的方式是对的。关于外部描写现在有纪录片、电视电影,那表现得更直接,跟你抢斗同一块阵地。那么我们的文字就应该达到镜头达不到的地方——内心。也就是说文学再往前走,恐怕你那个方向就代表了文字的未来……王朔的话当然对我是一种“鼓励”。
我看到苏童的言论更为直接,他说,“我最后要说的也许是个谬论,对于一个作家来说,重要的不是如何开放自己,而是如何封闭自己。”我想,作家们开始谈论这个问题了,是好事。
我自然是继续思索这个问题。但是,迟早这将不再成为一个问题。
现在,我的立场仍然是,这是两股道上的车,有交叉,但并不对立。也不可比。我个人更偏爱后一种。
写到这里,我按捺不住地想说出周洁茹的那句话,“我一直有这种欲望,我希望把所有的事情都弄糟,弄得不可收拾……”我喜爱这句话是因为我总是“怕”把所有的事情弄糟,还要为此解释这个解释那个。真是没有必要。
那就让一切活该去吧!